Winky

墙头多口味杂,慎关(希望多多评论)

【周深】偷偷

⚠️私设如山

外交官深深X领养妹妹(成年了!!!但是伪骨科!!!)

没有车没有车没有车也没有瑟瑟没有舌吻比较清水

全文2.4W+谨慎阅读

适配BGM《小城故事》+《稻香》+《避难所》+《如愿》

正片开始



他用乌兰语对士兵说,我是他的妹妹,中国人,他们没有胆量也没有可能承担我在这里出事的后果。

那是保障我在炮火中拥有绝对安全的两面盾,一面是祖国,另一面是他,我的哥哥。


我料想过会被他发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本来要飞乌兰的这趟航班上就没有多少中国人,我又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再加上马上要去到的地方是传说中的战场,紧张,晕机格外严重,吐得昏天黑地,还挺引人注目的。

所以他能注意到我,我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他一开始的心情我难以得知。

反正就叫他发现了,他坐在我斜前方,隔了一个过道,扳着椅子靠背回头死瞪我,好几眼。我只当看不见,吐完了继续戴上耳机装睡。

我知道他工作性质特殊,我也知道我私自跟过来不对,不好。只是因为我担心他,我原先只是想跟着过去陪陪他,即使不能陪他执行任务。

我只是想经历一遍他所经历过的世界。


十八岁生日和高考都要到了,他又在家里收拾东西,我说,哥哥,你这次去厄洛斯啊?他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然后继续装着云淡风轻地说,啊不是,去乌兰。

说的就好像他去一家不常去的早点摊买包子一样。

可是不是啊。乌兰比他最不喜欢的早点摊还远的多;他要去的话,也远不止带上手机付款那么简单,能不能带着包子平安回来,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他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哥哥,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你每次出国我都要心惊肉跳好多天的,直到你回来。


他动身之后的第三天是我18岁的生日,他打进电话来说,祝我成年快乐,成年了就是大人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成年了,那能不能去找你啊?

哥哥笑了,说好来干嘛呢?乖乖的在家里备考啊。

他说他这边的行动再过几天结束了,回来赶得上陪我高考。

成年了,但要等到高考之后,我才可以和哥哥每天都待在一起,对吧哥哥。

哥哥说对呀,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你可别再熬太晚不睡了,别闹小孩子脾气啊。


我的哥哥呀,等你回来了,我一定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给你看,好不好?


1

他其实不是我哥,我与他半点亲缘关系也没有。在成为他家的小孩儿之前我是爸爸妈妈家的小孩儿。他的爸爸是我爸爸的老战友,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贵阳的一处小巷子里。

我当时不过也才四五岁,记事儿却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从北方地区来到温暖湿润的云贵地区。爸爸来做生意,顺便拜访周叔叔,周叔怕我们不认得门,才让他儿子,也就是我哥,在巷子口迎我们。

五月的贵阳,雨天比正在春旱的北京要多,巷子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有点滑,像北京冬天未名湖的湖冰面。

我记得他穿着白衣服站在青苔上,人很清爽,耳朵里带着一半的耳机,后来我知道他那是在听英文歌。

很多年以后再回想我们见的第一面,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他当成与我左肋下跳动的一团血肉紧密相连的,我的哥哥。

但当时只感觉这个哥哥好干净,笑起来也暖暖的。

在贵阳待了三个月,期间我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他家里的。爸爸妈妈生意忙,没时间照顾我。周叔周姨也忙,他家里衣服店生意正在红火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哥哥在照看我。

哥哥什么都好,声音好听,长得好看,成绩也好。但有一点不好,我养的花花草草在他那儿做活不过俩星期。


回北京之后,每逢爸爸与周叔叔打电话,我就要凑过去抢电话问问周深哥哥在吗?他在就凑过来嗯一声,我就开始滔滔不绝给他讲我的故事。他兴致好像总不太高,我请他唱歌,十有八九的时间他会拒绝。

这很不对劲呀,他以前是很爱唱歌的,声音轻轻柔柔,唱什么都好听。

我就问,哥哥你怎么啦,不要不开心。过年让周叔叔带你来北京,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呀。

他说,好。

那年过年下了好大的雪,规模大到我住在北方也见得不多,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一样。他家在南方,在此之前基本上没就没有见过大雪,所以他看到雪很兴奋,一头扑到有我小腿那么深的雪里撒欢儿一样打着滚。

我妈喊我叫哥哥一起回屋暖和暖和,我说我和深深哥哥还不想回去呢,再玩会儿。我妈骂了句疯丫头,关上门和大家一起去搓麻将了,周姨说哥哥跟个小皮猴儿一样的,然和大人一起进了暖炉的房子里。

我待在雪地里,看着在他到来之前平整松软的雪白的地面,一点一点变得坑坑洼洼。

我说,皮猴儿哥哥,今天晚上一起看烟花吧。


其实年夜的烟花我很少能看到,因为我很少能熬到零点。

那天我坐在房顶上穿得厚实,吹着小刀子一样的北风,瑟缩在他身边。他用手搂住我,给我挡风。

我靠在哥哥肩头,闻到他身上特别好闻的肥皂味儿,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特别独特的香味儿。

等了很久,我打了个哈欠说,哥哥唱首歌吧,唱《小城故事》。

哥哥顿了好久好久,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和风灌进我耳朵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在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而抬头看时,我听见他说,好。

我已经抬起了头,就着路灯与雪光,看见哥哥的睫毛上挂着星星。

哥哥很小声地开口,声音与雪花一起飘到我的头发上。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

这里已包括


他唱到一半,我靠着他渐渐沉醉,然后被忽然升空炸裂的烟花惊醒。

烟花在黑色的云里燃烧得热烈,告诉我是新年了。

是哥哥的歌声叫来了烟花。

我仰起脸,哥哥压在棉帽下面的头发翘出一撮,被五颜六色的火光染得很好看。

我说哥哥呀,你以后多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哥哥低下头看我,睫毛上的星星滴到我的额头上,有点儿凉。

他笑着说,好。


我的哥哥成为我法定的哥哥,发生在我上了四年级不久。爸爸妈妈和周叔叔一起出去谈生意,走的是贵州的山路,路遇滑坡,车翻在山底,我父母死了,周叔被车压断了双腿。那段时间我还在北京上学,住在邻居家里,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是他告诉我的。他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做了外交部的外交官,找到了我的学校。

我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导航还不普及的年代,他找到我要花费多少力气,只是为了让我在经历死生永隔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可以全心依靠的肩膀。

我看到他很开心。他黑了也瘦了,异国的水土到底把一个瓷娃娃磨得粗糙了。我很高兴的跑过去,牵他衣角,叫他,深深哥哥,你怎么来了呀?

时间,我记得的,是五月,北京开始转热的时候。头上的杨树飘着絮,落到刚下过雨的泥土里。

他鞋底沾了一些湿泥,踩过了满地的杨絮,蹲在了我面前。南方人的小骨架在宽大的衬衣里显得更加瘦小,他嗓子哑掉了,眼睛里也有血丝。他说,哥哥有一件事情要讲给你听,你以后可能要和哥哥在一起生活,不能和爸妈在一起生活了。

我一开始是傻掉的,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湿了他半边脊背的衣服。他微低着身子抱我,那时我还比他矮。

我大声的嚎叫着,我说我要爸爸妈妈。哥哥抱紧我,声音里好像也塞了一点什么东西。他说,我们去公墓,我们去看爸爸妈妈。

很久很久之后,哥哥对我说,其实他在来找我之前想了很多种安慰我的方法。他最终选了一个,想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了国外谈生意,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但他又说这种借口他自己都不信,何况一个心思细腻的小丫头。

所以哥哥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他知道自己骗不了我。

他说,别哭了,哥哥带你回家。

回家,回哥哥在北京安的小家。


后来班上的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在我父母头七刚过不久。他说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小孩,还是在全班面前说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膜轰得一下灌满了血,听觉神经一直被尖锐的那句“她是个没人要的臭学生”牵动。

哥哥说人在特别生气的时候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的。

我当时只想揍他,让他闭嘴。

所以我推开桌子,捏着拳头追过去,一拳砸在他的眼眶。

战斗的过程我不记得了,很久以后哥哥讲起来,说那时不过七十斤的我把一个人高马大的体育生揍得趴在地上嗷嗷叫唤。

闻声而来的班主任把我们拉开,我还赤着眼想再揍几拳。当然力气虽然大,到底也还是小孩儿,左右一共赔了三千医药费,叫来了哥哥。

我身上也挨了好多下,踢在小腿骨的一下让我的小腿青了一大片,多疼啊,我都没哭。但是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哥哥跑进来,被哥哥揽进怀里看有没有受伤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眼泪掉的很凶。

我说哥哥,我真的是没人要的小孩儿吗?

他轻拍我的背,说,不是的,我永远是他最好的妹妹,他永远是我的哥哥,我不可能是没有人要的小孩儿。

直到我听到哥哥这么说我才真的放心。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哥哥的小孩儿,爸爸妈妈去世之后哥哥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揍那个男生是要向他表明,你凭什么说我没人要,我有人要的,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2

哥哥走的时候我站在小区门口送他,看他拖着行李箱上单位来接他的车。他一回头,我就站在那儿,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我看的一清二楚。难讲那是种什么表情,像是惜别,又很坚决。也许是我的眼里流露出了太多的不舍,他又关上车门走过来,抬手揉我的脸说:“你在家里乖乖的安心备考噢,哥哥肯定在你高考前回来。”

我把下巴垫在他手心上,他说我这样儿就像小猫一样。我说,哥哥,你这次回来我就成年了,我就是大人了。

他说是呀,时间真快,一转眼他的小丫头就长成大姑娘了。

对啊,时间真的好快,从第一次见到哥哥算,十四年就过去了,基本相当于我与哥哥差出来的年龄了。

哥哥笑着问我,以前他要走,我也没有这么粘人,这次是怎么了?是要高考了压力太大吗?

不,不是的哥哥,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但我难给讲给你听的。

我还想说一点话,却被别的声音生生堵回去。他的同事在车里喊他:“老周!走了。”

哥哥答应一声,拍拍我的肩,然后很快速的转身跑上了车。

就剩下我,还呆在树荫底下看那辆离开的车子。


我曾无数次问过他,他执行任务时的情况,但他总不说,明明执行完任务之后过程就不再保密,但他还是不说。

哥哥不说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他越掩饰越隐藏越躲避,我就越担心。周爸爸周妈妈在贵阳,只有他和我在北京。哥哥出国之后我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每天魂不守舍地守着手机,生怕来电显示“哥哥”的那一通电话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通电话。

大一些之后学会了上网和看国际新闻,但像撤侨谈判之类的东西没有人会举着摄像机现场直播给你看的,我能收到的消息只有诸如“xxx已成功撤侨”之类的新闻。那么外交官在撤侨时经历的困苦呢?磨难呢?受的伤呢?

什么也不提,然而往往看似是保护的什么也不提,才最是让人担忧,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好猜。而这猜也是无边无际没边没界地猜,因而我什么也想得出来。

越想越害怕,越怕越要猜,如同踢猫效应一样,一点一点滑向恐怖的深渊。

新闻上最多放几张相对于真实战争要平和太多的图片,然而就是这样的几张图片也足够令我在凌晨裹着被子心惊肉跳,想给他打电话又怕他因为我没有按时睡觉而担心。

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哥哥,我不要在独自守着凌晨三点的国际新闻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一个人看国际新闻的时候太难熬了。

只有一次,我忍不住给哥哥打了电话。他当时在东欧的一个国家参加谈判,我刚刚看到讲述东欧乱局的国际新闻。他的当地时间是黄昏,我这边是凌晨。

哥哥几乎是立即接通,跨六个时区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我耳朵里,他再怎么用轻快的语气遮掩,都还是透露出一种疲累。

哥哥询问我为什么凌晨睡不着,是醒得早了还是一直没睡着。我撒谎说我梦见哥哥在异国倒在红色的血里再也回不来了。他就笑,安慰我说睡吧,哥哥没事的,回去带你去上海迪士尼,你不是说要去当公主吗。

可是我现在不想当公主了,我想哥哥平平安安回来。

那之后无论我多么想多么担心哥哥都不再给哥哥打电话,因为他接到我的电话就一定会分心,在战争中分心会使他面临危险。

所以我只能每天打开手机打开电视,凌晨三点的家里只有电视是亮的。我期待能从国际新闻里得知哥哥参与的行动取得成功,因为这样就代表哥哥很快就会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但我又怕在“xxx成功完成”之后听到诸如“外交官周深献身撤侨”之类的字句。

哥哥每次回来都云淡风轻的,好像他去的是商场不是战场一样地往回带各种各样的东西,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地藏起身上的伤与疤。哥哥是会骗人的,也是会编造的,他将他所去的地方说成是如同我们的祖国一样安定富饶的和平之乡,他所经历的事情说成鲜花康道,他拙劣地向我表示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我知道他骗我。

所以我藏起了他的护照,我以为这样他就出不了国了,也就不用再面对那危险,可以留下来陪我了。哥哥在门口翻找背包,片刻之后走过来问我,你把我的护照呢。

我说,我藏起来了。

哥哥问我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说哥哥,我不想你走,我藏起来你的护照你就走不了了对吧。

我说哥哥你不要走了。

哥哥说不可能,冲我摊开手掌,说把我的护照还给我。

我哭了,哥哥没有安慰我,他说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要耽误哥哥做任务。

我拿出了他的护照,在他走之前我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哥哥说,在别的国家经受战争的人们,他们需要我带他们回家。

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哥哥出了国就不是我的哥哥了。

哥哥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3

哥哥真的信守了承诺,回来陪我高考,只是他鬓角和小腿添了新伤,为了掩盖不得已在北京的大夏天穿长裤。我硬闯进他的房间,看到他在换药,我才知道他受伤。

我抢下哥哥手里的酒精和药膏,坐在他旁边给他上药。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但酒精再消杀一遍还是会疼。他嘶嘶地抽气,我就放满手上的动作。

“这怎么弄的?”我很小声的问。哥哥一开始不说,我就很严肃的再问一遍,“你这是怎么弄的?”

“流弹。”哥哥说,“炸开了一栋楼,玻璃飞过来擦的。”

“你不是有防弹衣吗?”

“但没有防玻璃裤呀。”哥哥放下裤管,随口开着不好笑的玩笑,“哦,对,下周二我还得走一趟。”

那天是周四。

“去哪里?”

“还是,厄洛斯,有点事情没弄完。”

“让别人弄吧,哥哥你好好养伤。”我收拾着医药箱。

他笑:“不行呀,这事还能找替补?放心啊,没有啥事儿,真的。”

可是啊可是啊我的傻哥哥,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危险的地方,还不是大事吗?

我问他,我能不能一起去。他反问你去做什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高考成绩吧。

我猜哥哥不是去厄洛斯,因为他与同事打电话聊的全是乌兰,是东欧,是那里的局势。

哥哥,你说过我高考完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既然我已经成年,那么这一次我可不可以陪陪你。

我偷偷办了签证,订了飞乌兰的机票,特意不与他订同一班,而是晚他半天,这样不容易被他发现。

但我没想到他的那班航班因为空中航道被轰炸机切断,改签了我的航班。

总之我在飞机上被他发现了,他扳着椅子背瞪了我好几次,但没有跟我说话。

飞机落地之后我立即往外走,他很快的跟过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

“你跟来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和我,“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赶紧回去。”

机场里面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亚洲面孔,他们举着护照,举着钱,很大声的说,让我们离开吧,离开这里。

他们要离开的不是家园,而是苦难之乡。

飞机落地之后不允许留人,于是哥哥护着我走下扶梯。我刚踏上异国的土地,脚心还没有落实,就被涌来的人们撞得踉跄。人们挥舞着手臂与护照,大声用俄语与乌语哭喊,请求中国的大使带他们离开。

但是很抱歉,中国的外交官只能负责中国人的安全,不干涉他国内正是中国的外交基本原则之一,即使哥哥有这份心思,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所以哥哥只是护着我大声地用俄语喊着让开,带我来到候机的长椅旁,让我坐下,自己蹲在我面前。

哥哥深呼吸着说,我要讲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回去,好不好。

我说不好,我看见哥哥脸上极力维持的平和,有些裂了。

他说,我再说一遍这里很危险,我没有必要骗你,是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危险,听哥哥的话。

我说哥哥,从这里回国的航班,还有吗。

他默然,因为这边的撤侨行动早就结束,只剩一些外交部门和维和部队才有中国人的身影。除了配合外交官行动的几轮航班,中乌之间在最近七天之内不可能再安排航班。

七天,不管他执行什么任务,七天之内都要差不多了。

哥哥说:你知不知道打仗是个什么概念?你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总之不可能让你留下,航班不行就走轮渡,轮渡不行,你就走铁路,进到邻国境内再飞回国。

我说我也查过的,现在什么办法也走不了了。


我没经历过战争,可哥哥经历过战争,他去过南美,中亚,西亚,他会好多国语言去过好多国家。有时去撤侨,有时去谈判,反正他经历过很多。

除了他,我是最知道有他参与的外交行动,远比一句“我国成功撤侨”来的艰难困苦。

他哪一次回家身上是不是有伤的。


哥哥,我已经来了,就让我留下来吧。

他说你留下来做什么?你除了汉语英语还会说什么?汉译英水平又不够,这里也没有多少人懂英语。

如果我证明了我可以懂俄语与乌语,我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了?

我指着用乌语写的广告牌,飞快念出上面的话,然后又找到一张俄语的,用中文翻译了出来。再回头,他目瞪口呆看着我。

“你你你什么时候学的你?!”

“你以前总唱俄文歌,我顺便学的。”我坦白,“我会乌语的,基本交流会的,不会拖你后腿。让我留下来吧。”

他又恢复了气恼的表情。

多亏了李老师及时赶到。我很喜欢李老师,都是北方人,性格爽快,讲话幽默,跟他聊天很舒服的。

李老师说走走走吧,就剩了你了,你还在这儿儿女情……你咋来了?

李老师没给我解释的时间,把周深和我一起塞进车后座,一脚油门,车从难民之间开出了一条小路。


3

一般来说没有敌人会轰炸机场的。但是有点儿不幸,他们会轰炸机场的外围。如果从天空俯瞰,首都机场外沿一圈儿,被炸黑乎乎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媒体发布的新闻都要过一遍审核,如果将战后景象百分之百还原出来,光看废墟楼张着一张黑乎乎的大嘴,都足够让人在六月盛夏如坠七尺冰窟。

我小心地挪到车窗边,贴在车窗上看。窗边是倒退过去的人山人海,耳边是周深气愤的吐槽--不是吐槽,是数落。如果哥哥会骂人的话,我就会被狗血喷头。

李老师做和事佬,劝哥哥,好啦,至少大使馆相对安全一些,等做完了任务再一起回国吧。哥哥说能不能让她先出镜,去法国英国都可以,安定一点的国家就行。

这个“她”想必是指我。

李老师说悬啦,能搞到什么交通方式运出境啊?

看,我就说吧,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方法送我出境了,我只能留下来。我说。

哥哥回过头反驳我,你还挺骄傲是吧?

不过李老师还是帮他劝我,我说闺女儿,咱要去的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呀,很危险。

我说我知道很危险,我不乱动行吗?我就是担心我哥哥。

哥哥在后视镜里顿住,然后低低地说,我用你担心呀。

我斜着眼睛看他露在座椅外面的我能看到的小半边身子,南边人细小的骨架撑起深黑色的西服,雪白的领子露出一些,往上是纤细漂亮的脖颈。

哥哥长得是很漂亮的,我一直都这样觉得。


车轮碾过焦黑的土地,终于驶上了正常颜色的路。

路上从车上往外看,破烂的街边棚屋里坐着很多人,他们之中不乏有老人与儿童,还有漂亮的女郎,张着宝石一样的眼睛看我们的车过去。几乎没有青壮年的男人,因为他们大多数被征去作战了。

还有尸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如此之多,堆在街头巷尾根本没有人管。我们现在的区域位于北纬五十度东经三十度左右的东欧,黑海北陆,理论上夏天会热但不会像北京夏天一样过分。但毕竟尸体堆放在户外而不是冰箱,它们在三十三度的气温中腐烂变质,偶有的降水使他们腐败的更加迅速。

尸臭,烟焦,哭泣,呻吟,混着死亡与战争特有的气味,钻透了关的紧密的窗,扩散到了车子中。

哥哥说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就会变得自私且麻木。


使馆区是重点保护区域,当地政府无论多么混乱,也都还会批出一小支士兵在通向大使馆的要道设卡,以保证外交官相对安全。

经过哨卡的时候,我们被哨兵拦下。他们端着枪,枪支几乎有我的手背那么长,配备的子弹斜着挂着士兵的肩上,每一枚都比我的手指粗。

他们走过来要求我们出示证件,哥哥拿出护照给他看,说,中国人,让我们过去。

护照上的国徽在异国的夕阳里闪着浅浅的金光。

士兵翻检他的证件,一抬手指我,她是谁?也是你们的外交官吗?她看起来还未成年。哥哥不回头看我,他用俄语说,不是的,她是我的妹妹。

哨兵一抬手,放行了。

我们的车,再次出发。这一段路程更加凄苦,因为刚刚受到过轰炸,就在我们的航班落地的前一个小时。

我嗅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死亡气味,问李老师,我们是要去哪里?大使馆不在这边吧。李老师说去医疗站取点儿东西,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吧。

李老师说话的时候,哥哥一直在给他递眼色。

为什么要递眼色啊?哥哥,我不会下车,你不用隐瞒,也不用怕我知道的。

哥哥阻止失败,回过头要对我讲话,我赌气把头别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去理他。哥哥只好又转回身去。

车边的废墟上燃着几簇火焰,给废墟增添了一种很独特的活力,像是枯树旁发动的电锯,是代表死亡的鬼魂伪装成俊郎的模样,向迟暮的老人微笑。

那是死亡所赋予死亡的活力。

它其实并不美好。

哥哥从副驾驶转头对我说,如果遇到危险,赶紧拿出护照,他们不敢随便伤害中国人的,中国人死在这里的代价他们承担不起。

这次我好好听了,哥哥说着,我就已经抓紧了装着护照的背包袋。

其实我空着的那只手是想握你的手的,哥哥。

车子停在几乎变成废墟的医疗站,我不敢想象里面还会有活人。

哥哥对李老师说,照顾好她。然后松了安全带,回头看了我一眼,开门下车。

接触到哥哥的目光,我才庆幸我转过了身,又哀伤于他看我的那一眼。

那一眼是很复杂的。复杂到不像是人能同时拥有的众多情感杂糅到了一起,好像要用目光给我画一副全身像,又好像要用眼神给我唱一首歌。

李老师点了一支烟,说其实大使馆应该有备份的,医疗用品的备份。

我回过神来,眼睛一直盯着废墟楼,我说那为什么还要过来拿。

李老师的烟头亮了一亮,在异国的黄昏里显得扎眼,他说你哥哥在遇到重大任务之前总要多做些准备。

我知道,这两天哥哥又要穿越战火了。

夕阳一点一点掉到废墟里,仅剩的一丝光,穿过千疮百孔的楼房,照到我身边的玻璃上。只是一瞬,然后就不见了。天上是很辽远很肮脏的深蓝色。

今晚没有月亮。

目光又转向楼前时,我看到哥哥弓着身子,抱了一包脏兮兮的东西,向车跑来,拉开车门扔到了车后坐。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些干净的绷带,止疼药,创伤药,酒精,还有一些标着我不认识的俄文的东。

我拿起一个盒子,轻轻的拼:Аспирин.......

李老师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嚯小周,你妹妹可以啊,会俄语!

哥哥不回头,语气平淡的说,我希望她不会。声音不大,但我听的很清楚。

是因为如果我不会俄语,我就不会自个儿跟来了吗,哥哥?


回大使馆的路远比来的路要艰难,艰难得给我一种《我的长征》的感觉。

我看到一群难民与哨兵厮杀在了一起,他们衣不蔽体,裸露着脏兮兮的胳膊与小腿,手里是铁棍、木棒和一些看上去像从机器上拆下来的长棍。

他们需要食物,他们要活下去。因此他们穷途末路,只能以身犯险,向着国家伸手讨要。

甚至于,挥棒相向。

我问哥哥,士兵不是保护他们吗?他们为什么要围攻哨兵?

哥哥静了一会儿,看着混乱的人群说,这些士兵可不负责保护群众。

一声枪响,是士兵在鸣枪示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真实的枪响,震得心肌都有一瞬间缺氧。李老师说,别怕别怕,我们是安全的,不怕不怕。

哥哥举起护照,手贴着窗户上面,大喊:“中国人!让我们过去!”

怎么原本那么清脆好听的声音都有点嘶哑了呢,哥哥。

我听到难民们绝望的叫喊,掺杂了吼叫与口音的俄语比歌曲中的难懂的多。我听得很吃力,但也从那些喊出了全身力气的异国语言中,听出了他们的孤注一掷。

身边不断的开枪。几乎每枪都穿过了人们的身体,再出了一片血肉横飞。

我们的车在其中穿行。李老师懊恼地说,早知道在国内买好医疗用品就好了。哥哥说检得那么严,你能带过来呀,别说话,开车。

夜幕已经降下来,在这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除了黄色的车灯,黑暗中剩下的一点点亮来自铁器相撞迸出的火星,和士兵枪筒中喷出的烟光。难民们仍在挥动手中的工具,扑向哨兵,他们只有一条生的希望。

汽车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成了招刀引剑的靶子。一根扳手飞过,车窗上开出了烟花。

我条件反射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哥哥立即探过身子,伸手抓住了我在颤抖的手腕。哥哥说别怕别怕,没事没事......

假使窗玻璃再脆弱一点,扳手就要破窗而入,碎开的窗玻璃和铁质的扳手总有一种要落到我们身上。而无论是哪一个,后果都令我不忍想象。

如果这也不足以使你害怕,那么哥哥,你要经历多少十分凶险的场面啊?

我忘记了剩下的路是怎么走的,只记着路上我一个劲儿地发抖,生命过去的十八年,我从未这样发过抖。这抖无关寒冷——或者也有关寒冷,恐惧的寒冷,死亡的寒冷。

回到使馆之后,我胸前背后的衣服全都湿了。走进灯火明亮的大厅,我发现哥哥西装外套的后背被刮破,衬衫领子也脏得看不出颜色。

哥哥是护着我走进大厅的。瘦却有力的胳膊垫住我的后背,两只手握住我两边的肩,半抱半推地带我走。

明明骨架很小的一个人,架起胳膊围着我的时候,好像能够挡住密集的枪弹一样。

哥哥抱住我,我才后知后觉般像是一个刚从阎王殿被救回来的将死之人,警戒又担忧的环顾四周,觉得大使馆中的安静平和那么不真实,好像在做一场梦,在战火中睡着后做的有关国泰民安的梦。

在祖国时习惯了和平,反而忘记了世界上诸多地方燃起的战火。

我侧过脸看哥哥,他在灯光之下那张甚至带着年龄不符的稚气的脸,现在异常坚毅。

他将我送到宿舍,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你先休息,哥哥去开个会。

开会不会出什么危险的,所以他去开会我并不担心。他总有开不完的会的。

宿舍不大,用白粉刷着,有些地方糊了几张报纸,有乌兰当地的有俄文的,还有边缘已经发黄了的咱们的人民日报。

有人说,在异乡见故人是几近如获新生的欣喜。我在异国见到了母亲的文字,也是获得了新生的喜悦。

小小的宋体字排列得密密麻麻,糊住我的眼睛,我渐渐看不清他们。

床是架子床,我爬到上铺躺下,天花板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一米半的距离,悬在头顶的灯也算不上多亮堂。我翻身,床就吱吱呀呀的唱歌,我就枕着这老旧的歌声,睡着了。


说睡着都是一种奢侈,我称那状态为昏,没有做任何梦。

那是劫后余生终于活过来的令人心肌缺氧的恐惧与侥幸。


把我从昏睡中唤醒的是一阵几乎把我从床上晃下去的震动与响彻天际的轰鸣。睁开眼睛的同时,我就喊了一句哥哥,双手抓住晃动的床沿,半个身子探出去。

哥哥从下铺爬起来,抓住我下去找他的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亲晃,说,哥哥在这里呢,不怕不怕。

我抖着嗓子问他,地震了吗?

床还在晃,手机显示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这边的话,应该还在凌晨。

但这里处于欧亚板块内陆,按理来说,不应该会有地震的呀。

哥哥小心扶我下床,用前胸做我的靠背:“不怕不怕,流弹,没事的,不要紧张。”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怎么可能会不紧张,就算不是地震,这也是打仗啊,所以哥哥你为什么不害怕?

哥哥说你只要乖乖待在大使馆,拿好中国护照,没有人可能伤害你。再说了,你还有哥哥,哥哥会保护好你。

哥哥在说话的时候环着我的肩,他胸腔的微震带着我轻轻地摇晃,好像要一点一点把恐惧从我的血管中摇走一样。

我把脸颊靠在他的肩上,手抓住他肘弯处的衣袖。我说,哥哥,如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死了,怎么办?

哥哥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别乱想那么多。哥哥会永远保护你,好好保护你。

一个哥哥总是这样对妹妹承诺的吗?

我抬起头。哥哥的眼睛在夜里也是亮晶晶的,又一阵轰鸣与震动,我又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他怀里。

哥哥的怀抱是我的泥土,大地,与庇护。

我说,哥哥,我相信。哥哥笑,伸手拍我的头。那晚剩下的时间我是在哥哥怀里睡着的。在四处是晃动着黑暗与炮响的异国,只有哥哥的肩膀,可以让我安心。


5

第二天中午,哥哥就要离开使馆,去日托米尔谈判。李老师说那个地方的叛军扣押了我们的医疗队,使他们放人正是哥哥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他这次去的地方特别危险,因为哥哥和李老师都上了枪,枪托捆在大腿根儿,枪柄都能遮住整只大腿。

哥哥是真的好瘦好瘦。

我站在大厅靠门的主柱旁送他,哥哥一边往外走一边检查证件。在我面前停下来,小声地说,他已经拜托好了参赞,一有机会马上送我出境,可能去英国法国,我到了后直接去中国大使馆,他会来找我。

李老师已经上了外面的汽车,并发动好了等着他。哥哥又低头翻检查了一遍护照,说:

“不要出去,就好好留在使馆,长大了要懂事了。”

我说,哥哥,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哥哥笑着点头。

就在哥哥要出门的时候,街上突然涌出了一批人。他们操着嘶哑的俄语与乌语,大声叫嚷,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冲到大使馆前示威。有一些人扯出了大横幅,甚至有人向大使馆开枪射击。

我立刻把哥哥从门里扯到了一旁,工作人员迅速关上了门。但没用,窗玻璃碎了,地上到处是玻璃碴。

哥哥的汗水打湿了前额的刘海,靠在石柱上穿着粗气。

“他们要食物,”哥哥说,“给他们吃的,药,他们就会走的。”

我听到外面难民们的叫喊,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那些混乱的俄语与乌语落到我耳朵里。转化不出一点儿汉语的意思。

哥哥跑上楼去交涉,我慢慢挪到窗边,探出半个头去看窗外的局势。难民们手上举着从哨兵那儿抢来的枪,包围了我们的车子,声音喧嚣得有十个黄河大集不止。

然而难民们虽说有些义无反顾,但到底知道大使馆不是当地政府。除了一开始响了几次枪之外,没有过分的动作,就只是示威。

如果只是示威,那也不过分,但李老师还在车子里呢,随时都有可能飞过一只扳手,砸出一片血花,喷在窗户玻璃的烟花上。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人去救李老师,但大厅里已经没有人了。

似乎容不得我多想,我从破碎的窗户爬出去,一路用颤抖的几乎拉花的嗓音高喊着别开枪别开枪,踉踉跄跄跑进难民之中。漂亮的女郎用晶莹的蓝色眼睛看着我,很警惕。她身后的一个断了腿的老人,举起了枪。

“别开枪,”我用乌语说,“我来救人的,救车子里的人。”

漂亮的女郎问我,他是你的什么人吗?她说的太快,我听不清,她重复三遍我才能回答,他是中国的外交官,是我哥哥的战友,不要伤害我们。

我终于艰难地挤到了车边,把李老师扶了出来。

李老师不会讲俄语系的语言,缩在车子里脸都吓白了,然而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

“闺女儿,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来世我当牛做马报还哈。”


使馆里出了几个人在街尾分发药物,哥哥昨天去拿的医疗用品今天就派上了用场。车前行的地方被开辟出来,哥哥胳膊上搭着西服外套,从使馆门前一路小跑过来:

“我有没有对你说不要出大使馆!你还私自跑出来,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大脑还没完全从俄文切换到中文,吭嗤了半晌,我才讲出来对不起。

“你出了事我怎么办?”哥哥是真的生气了,一手指向大使馆,“进去。”

我垂着头走进大使馆,又听到哥哥的声音说,上楼。我转过身,哥哥和李老师就跟在我身后,哥哥又说,上楼,我以为他是要亲手把我关在宿舍里上了锁确认我再也不会跑出来才安心去做任务,所以我上了楼梯之后就要转弯,后腰被哥哥轻拍一下。

哥哥在我身边说,哪儿走,会议室。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在这么正式的会议室中,我面前是一张回字形的红木大会桌,会议桌尽头的墙壁上挂了一张东欧的巨大地图。参赞站在地图下面背着手,心思很沉重的样子。

人们纷纷落座,我想退到墙边儿的小凳上坐下,哥哥却直接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他与李老师中,间伸手指指椅面,脸冲着桌子,声音却是对我:“过来。”

我瞄了一眼参赞,他抬抬下巴示意我可以坐。

我走过去挨着哥哥坐下。参赞开始讲话,讲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视线一直在哥哥耳垂与发梢之间移动。哥哥颈后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道划伤,看上去伤口不深,血液也已经凝固。我又想到哥哥小腿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昨天也没见哥哥换下来的绷带。在夏天,伤口总得多注意,万一流脓了是很难办的。

我当时只想去宿舍取医药箱,给哥哥换一下绷带。

李老师推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别人讲话。参赞说,按照总部的指挥,我们明天就要撤馆了,今天除了去日托米尔谈判的,留一个守在大使馆,其余人全部去找维和部队,让他们护送出境。

哥哥回头看了我一眼,举手说,那她怎么办呢?

这个“她”,想当然是指我。

参赞说她去越安全的地方越好,维和部队现在在小前线,流弹赶得上子弹密;大使馆上午刚经历一场小乱子,再加上只守一个人,安全指数也不高。

参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跟着哥哥。

哥哥半抬起身反驳,跟着我们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呀。

参赞说你们是去谈判,又不是去打仗。

哥哥又反驳,跟打仗也差不多了啊!

参赞说,她跟着去找维和部队不是差不多打仗是一定要打仗,留在大使馆就剩一个人怎么保证她的安全。

我看到哥哥开始抓头发。他总这样,遇到难办的事情就抓头发。

这时我才知道我的私自跟来是多大的一场麻烦。

我垂着头,小心的扯哥哥的手,说,我跟着你,哥哥,我跟着你。

哥哥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跟李老师说,走,开车。


一句话也不提我了。


6

我到大门口送他,看他上了车,车子没开。过一会儿车窗放下来了,哥哥说,你站那儿干什么。

是对我说的,但我没动,我想目送他离开再回去。我看到李老师与他小声说了点儿什么,然后李老师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说上车了姑娘,带你!

我欣喜,然后立即爬上了车后座,车子缓缓驶出使馆区,碾着北纬五十度的碎阳。我放下车窗,异国的空气立即冲进不大的车子里,带着一丝灰尘气与硝烟气息。我嗅了一口,说实话,它并不好闻,但我还是一下接一下地大口呼吸。因为接下来面临的事情,可能就让我再也无法做出这样简单的动作。


我们谁也没说话,车子里的气愤有点沉重。


似乎是为了疏散车里面有些沉重的气息,哥哥递给我一沓CD盒,我从中挑挑拣拣,选了一张王菲的《红豆》送进光驱。王菲是哥哥最喜欢的歌手,红豆是我最喜欢的歌。哥哥小声地跟着哼唱,从前坐探过身子来,冲我晃一晃他手上的《斯卡布罗集市》说,我以为你会选这个。

我说嗨呀,刚才听俄语听够了,听点中文洗洗听觉中枢。

李老师打趣说喜欢王菲也可以祖传是吧,让我这个爱听陈奕迅的咋办。

哥哥从我手边的CD之中拿出一张,说你可以听这个。

那是《好久不见》。

李老师说,放点儿无关爱情的歌吧,总听这些。

我放了一首周杰伦的《稻香》,李老师说这个好这个好,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然后被哥哥嘲笑跑调跑到了波罗的海。

车子里的气氛因为歌声与玩笑变得活络,李老师说嘿,你行你来。

哥哥清了清嗓,跟着带有轻微电流声的车载音响轻轻的唱。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微微笑

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我和哥哥的家就是我的城堡。只是北京种不活水稻,贵阳种不起水稻。如果唱的是麦子,在北京我还可以出城去体验一下。在乌兰,非但没有水稻,麦子也没有。

我想家了。华北此时正在夏收。麦子黄了,应该黄的遍原遍野,所有有人住的地方,有炊烟的村庄,都能见到累累的麦果,闻见沃土与果实的芳香。机械化的农业生产是使大型的收割机器驶上了田间阡陌,隆隆的声音带替了过往镰刀的擦擦声。人们不再忙碌,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享受丰收的喜悦。

我靠在行驶在异国的车子的车窗旁,眼里是向身后跑去的废墟,废墟跑过后是荒原,单调得除了黑就是灰白。进入鼻息的是焦味、疾风与烟尘,耳边除了风在呼叫之外,只剩下了那首《稻香》,是哥哥在唱。

哥哥的声音真的超级好听,清脆悠扬,像明月夜二十四桥上的笛箫。


我半倚着车窗,异国的风吹进来,扬起我的头发。我对哥哥说,讲个故事吧,讲一个哥哥从来都不会提及的故事,讲哥哥撤侨的故事吧,好不好?

哥哥不说话了。哥哥总是这样,每次出国执行任务回来,不论受了多严重的伤,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什么也不提。但总记得要给我带国外的特产,去南美就带巧克力,去北欧往回带奶制品。有一年去了厄洛斯,带回来几包大牌子的零食,结果一看产地还在中国。

我每次对他说,哥哥,你好不好讲一讲你撤桥的故事,行动结束之后就不保密了,对吧?

他就开始装哑巴,装聋子,要么就干脆转移话题,给我唱歌,或者聊起国内新上映的电影。

现在也是这样,他在唱歌,不理我。

我磨着后槽牙,耳朵里是听了一道的《稻香》,车子奔驰在异国的荒原上。

烟尘,下午的太阳,飞驰的车,中文歌曲,仿佛跑不到尽头的平坦大陆。

哥哥回过头来伸手拍了拍我放在腿上的胳膊,说马上要过哨卡了,护照拿出来。

他公事公办的样子特别严肃,见了都要在心里咯噔一声。

我从包里取出护照,手伸向哥哥。

哥哥正凝神望着前方的哨卡,忽然大喊一声趴下,扯着我的手就往他的方向拉。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拉的胸口贴上膝盖,耳朵蹭上哥哥的颈间,听到哥哥沿着脊椎传上来的胸腔的震动。

与此同时,一排子弹擦着我的头皮,贯穿了我们的车,玻璃发出了破裂的声音。

我听到李老师的咒骂。是在骂又要破费换车子玻璃了。

哥哥抱着我的肩,手举着护照贴在玻璃上,大声用俄语喊:“中国人,中国人!我们是来谈判的!”

一个音节都不落地进到我的耳朵里,连声带最微小的濒临破音的小扯动都没有遗漏。

哥哥如果总是这样喊,回国我要给他熬冰糖炖梨了。

这个哨卡已经被叛军攻占了,他们翻建我们证件的时候动作很粗暴。我看着护照上的国徽落到那个高鼻子的士兵手里,只是盼望他的动作轻一点,不要弄脏弄破它。

他翻开我的护照,很快速的小声念上面的内容,抬眼看我,像是狼的目光一样阴狠。他回过头对别的士兵说,东方女人,很可以的。

我没懂他什么意思,回头想问哥哥。但哥哥低着头想东西,好像没有听见。

最终高鼻子士兵将护照还给了我,却盯上了哥哥的配枪。

哥哥用手捂住枪套,说,我们的规定,枪不能丢。

士兵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什么,是在咒骂还是在抱怨麻烦,我听不清。但哥哥与李老师一起往哨卡里面走了,没有要带我的意思。

我站在原地看哥哥远去的背影。南方人普遍不高,他站在身边时要低我一点,但他走向军营的时候是那么义无反顾,又那么云淡风轻。

哥哥现在不只是我的哥哥了,他是一个外交官,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拯救他人的英雄。

脸颊上痒痒的,我伸手抹了一把,混合着荒原上的东风所赠予的灰尘的是我尚还温热的泪水。

我还是那个会偷偷掉眼泪的小姑娘,哥哥。

你去执行你的职责之内的任务,但你也别忘了,还有一个傻到乌语讲不流利,刚刚成年就硬到战场上陪你的小姑娘,哥哥。她在等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她还需要你的保护,她在等你带她回家。

我又抹了一把眼泪,视野里看不到哥哥了,我才转身,想向车的方向走。

一柄枪,枪口抵上了我的额头。金属与皮肤相碰的地方沁出了一层汗水。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一柄枪的时候,汗水就已经算出来了。

这是人本能的恐惧。


7

举着枪胁迫我不许动的是刚才要缴哥哥枪的那个高鼻子的士兵。他现在正用像打量陷阱中兔子的表情,看我。

陌生的国度,落日,东风,抵在我额头上的枪,和面目凶狠的士兵。

这一切都令我腿脚发软。我后退一步想让额头离开枪口,但这冰冷的铁器却不依不饶地再次碰上我的前额。

那个士兵说,不许动,如果你要走,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

这一次我居然听懂了他并不标准的俄语——这个标准是以机读确定的。

也许是人在恐惧的时候真的能拥有异于常日的能力吧。

士兵说如果哥哥在里面与“将军”起了什么争执,我就是用来威胁哥哥的最好的工具。

我战栗起来,生与死之间的空隙现在就抵在我的眉心。我后退一步想逃离枪支带来的恐惧,肌肉却拉不住骨头,地心引力火上浇油,我扑坐在荒原的灰土里。

士兵们大笑,笑东方女子的软弱与怯懦,居然会被一柄枪吓得跌坐在地不知所措。接着又肆无忌惮的谈论起我身体的曲线,用下劣到我听不懂的语句构想我的肮脏。

不是的,东方女子是勇敢的,她们不会卑弱怯懦,她们是外柔内刚的。我发不出声音,但仍用发软的筋骨支撑自己,想要爬起来正如给这些洋蛮人看:

东方女子坚毅,且勇敢。

高鼻子狰狞地笑,蹲下身把枪口对着我颈后的空地,打出一发子弹。枪就在我耳边炸了一样巨响。

我高喊一声,双手抱住耳朵。刚才所做的一切挣扎前功尽弃,灰尘滚满了我的身体,明明是很小的东西,需要好似重逾千金,好像要将我压在这异国的尘埃里。

士兵们接着哈哈大笑。“真是个又卑鄙又胆小的女人。”高鼻子说。


我在心里呼喊,哥哥,你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五分钟了吗?还是十分钟了。快点出来吧,快点,我怕,哥哥我害怕。

我抓紧了护照,我抚摸上面的国徽。

妈妈,我该怎么做?哥哥帮不上我了。


士兵们似乎是为了欣赏我的恐惧,在我耳边接二连三地放枪,狰狞地笑着,看我伏在地上颤抖。

我听到沙子在我耳边舞蹈的声音,抬起头,看见一辆破破烂烂的大巴车从一旁驶过,背对军营与夕阳,面朝东方。

窗户旁边坐着一排又一排的人。在最后我看到了李老师,他也看到了我,立即拉开车窗,冲我喊,冲司机喊,让他停车。

但无济于事,他只能愤愤地用手拍打窗框,着急地冲我大喊,让我别害怕。

别害怕,别怕。

这是两天以来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前几次我基本也都做到了。但是现在这一次,我没有办法不害怕。

死神的镰刀换身成士兵手里的枪,手持镰刀的士兵向我展露地狱才有的微笑;哥哥在落日的方向生死未知,与我拥有同样黄皮肤黑发的人们踏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怎么办,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了一个无助地等待哥哥平安出来救人的小姑娘了。

他们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在我身后铐住我的双手,扭住我的臂膀,将我带去叛军筑地的一个小屋。

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黄昏的一点光线也照不进来。但我还是认出被捆在椅子上的哥哥和他脚边的枪。

哥哥似乎又受伤了,因为我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可笑的是我又开始担心,而哥哥是怎样受的伤、伤的哪里,我都不知道。

哥哥看到我走进来,先是挣扎着晃动椅子试图逃脱,当然除了几声碰撞之外都是徒劳。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我几乎不认得:

“放她走,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让她走。”

一盏灯忽然在我的头顶亮起,它的亮光使我的眼泪应激般流出。我闭上眼睛逃离光线的刺痛,而在睁开眼时,有一只烟一样锐利阴鸷的眼睛,正瞪着我。

也许是已经被吓出了抗体,或者人在最最恐惧的时候是不会控制声带的。总之也许我张口了,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到哥哥越发激烈的挣扎,刚才还存在着的理智几乎消失,他吼:“让她走,她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我留下,放她走!”

哥哥,怎么到了最重要的时候,你居然是想要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还的吗。

我们有没有机会,一起活着走出去啊。

鹰眼大笑,伸手拍我的脸说,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一个娃娃居然是个瓷器。他转过身去跟哥哥说,周,只要你承认我们的政府,我就放你走。

我看到哥哥鼻梁上添了伤,衣服沾满了灰尘,袖弯破了,露出的衬衫沾着血。

哥哥用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我从中读出了哀伤,抱歉,与绝望。

我不想再要这种眼神,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可不可以别用这个情态对着我,哥哥。

哥哥。

“我不可能答应你们的任何请求,”哥哥最终他干燥的声音说,“但你们也休想伤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是中国人,忘记了?我们有中国护照的。”

鹰眼原本在笑,听见哥哥缓慢但坚决的声音,脸上居然有一瞬间没有保持住虚伪的表情。他掏出手枪,拉动了枪栓,枪口抵上我的额头:

“周,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本来似乎应该害怕,但刚才已经有人用接二连三的枪声壮了我的胆量,或许还因为哥哥在身边,我并没有表示出屋子里大多人所希望看到的,恐慌、叫喊与求饶,只是装作很平静的看着鹰眼,尽管心里真的在打鼓。

鹰眼惊叹道,这个女人居然不怕。

我早就说过,东方女子是外柔内刚的。

我骗过视线去看哥哥。他嘴唇都干裂起皮了,脸上除了眼白之外,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他在过去的半个小时经历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猜想那一定对我所经历的痛苦一千一万倍。

哥哥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一串中文:“你别怕,别怕,哥哥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哥哥一定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不要害怕。”

我没有表现出害怕,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害怕的。哥哥为什么要发抖,哥哥你也怕了吗?

我是在表演平静了,哥哥。

我多想开口回答,但是语言系统崩溃,我现在如同一个新生儿一般,控制声带都成了问题,只能下意识点头,憋住眼泪不让它滑下来。

我相信,哥哥,我相信。

哥哥喘了一口气,对鹰眼说,如果你要利用我来达到你们的政府合法化的目的,那么刚才就不应该把他们送回大使馆。先生,你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消息很快就会送到的。

“是啊,如果说时间已经不多,那更要抓紧了,你说对吧,周?”

枪从我的额头上拿走,与此同时,我被禁锢在一个散发着枪火与汗酸味的臂膀里。我听见有人用肮脏的俄语谈笑,最粗鄙最下流的字眼让我不忍细听。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尖叫,挣扎,但还是被推搡到地上,能动的双腿被压住,脚踝处薄薄的皮肉硌到地面,擦的生疼。


8

说着俄语的士兵在拥抱我,抚摸我的身体。那绝对不是哥哥的拥抱与抚摸。

我听到哥哥又在挣扎,从嗓子里发出嘶吼:“别动她!有什么冲我来啊,动一个孩子算什么!!”

我看到鹰眼又远远的将枪对着我的胸口,接着他向哥哥发问:“那个女人是你什么人?”

我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肩膀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哥哥用发红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仍在徒劳地挣扎。

士兵们的骂声与恶笑声在我中模糊,只剩下椅子腿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敲打我的耳膜。

咚咚,咚咚。

我一直注视着哥哥。

如果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了,我可不可以,用母语,说一下,

我早就偷偷喜欢上你了,哥哥。在第一次见你的小巷子里,在烟火漫天的大年夜,在双亲死去的杨树下,在无数担惊受怕的夜晚,在炮火呼啸的异国。

我听见哥哥用乌语回答鹰眼,我是他的妹妹,中国人,他们没有胆量承担起我在这里出事死去的后果。

他的声音响起来,世界都有一点寂静。

那是保护我在异国的炮火中拥有绝对安全的两面盾,一面是我的祖国,一面是他,我的哥哥。

我的喉咙一松,崩塌的语言系统重构。

没有准备的发言最是难做,何况面临地狱烈火。

我喊了一声,吸引了鹰眼的注意。随后用过于书面的,磕磕巴巴的,颤抖的俄语开始了我面对死亡的发言。

我说,我可以留下,你让我哥哥走。

哥哥睁大了眼睛,大吼:“你说什么呢你!闭嘴!!”

鹰眼转向我眼睛里开始有一点感兴趣的神色。他说,你居然会俄语,我现在有点感觉好玩了,你接着说。

我说,既然你们要求他难以完成,不如来做一个交换。我留下,你放了我哥哥,让我做人质怎么样?

如果这个西方人会英语就好了,但他说俄语的口音都好重。对我来说,用我这半吊子的俄语讲道理,太难了。何况生与死摆在我面前,而且还有哥哥不停在用俄语打断。

鹰眼毫不理会哥哥的叫喊与制止,让人堵了哥哥的嘴,饶有兴致问我,为什么不能同时劫持两个人。

“你不了解我们的国家,”我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磨疼的手腕,从大脑角落里搜索俄文词,“在中国,外交官是不顾生死的,杀了他只会增加你们的麻烦。”

哥哥仍在晃动他的椅子,从嘴中发出不甘的呜呜声。

对不起了,哥哥,现在我也是大人了呀,我也要拼尽全力保护我爱的人。

请原谅这个小姑娘的莽撞,不懂事与幼稚吧,哥哥,他也只是想保护一个人罢了。

就像你说的哥哥,长大了要有大人的样子。

鹰眼冷笑,说代价呢?

我用死板的俄语跟他说,让我跟他说一会儿话。

哥哥呀,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请让我向上帝当面叙述他们的罪行吧。

活着回家的话,哥哥替我给爸爸妈妈上坟,替我多陪陪周爸爸周妈妈说说话,替我出去看看祖国的山川草木。以后再出任务,要小心,别再让自己受伤啦,好不好?

我走进他,他嘴里塞的布团,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一直在摇头。一个士兵绕到我身后,打开了我的手铐,好让我亲手拿下哥哥口中的布团。

然而我还没有伸手,哥哥的绳子莫名自己断开了。哥哥飞快捞起地上的手枪射击,拉着我退到窗户边,破开窗户跳了窗。外面停了一排卡车,哥哥蹿上一辆,又把我拉上去。

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快到我都要看不清哥哥的背影了。

我听到鹰眼在背后放枪,大声叫喊我是一个狡猾的中国女人。

我觉得很委屈,谁狡猾,我一开始真的想用我的命换哥哥的命,好不好?鹰眼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血口喷人,西方男人真是没教养。


哥哥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谢谢。

我问他任务是否完成,哥哥一面把车开得飞快,一面向我露出孩子一样的笑。

“那当然!”他说,“李老师和医疗队已经回去了,我们很成功。”

我知道这个“我们”,也包括了我。

于是我开始得意。

哥哥警告我:“下一次不许这样了。这支叛军不算严格,不然刚才不可能用绳子捆我;如果他们卸了我的子弹,那我们可就逃不出来了。”

我悻悻地哦一声,问哥哥,你是怎么把绳子弄开的。

哥哥“嗨”了一声:“我袖子里,藏了个刀片。”

哨卡坐在眼前,落日莽莽地闯进我的眼眶。高纬度的地区昼很短,即使是在夏天。

异国的夕阳好不一样,是白色的,光线谈不上多柔和,甚至有些刺眼。我仍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太阳的沉睡一夜之前最后的光亮。

就把它当做庆祝我劫后余生的烟花好了,虽然一点儿也不像。


9

在哨卡看到一辆与我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卡车之后,我和哥哥谁也笑不出来了。

我们谁都没有纠结为什么鹰眼他们跑的比我们快,因为这毫无意义。

通向生的康庄大道,忽然又荆棘丛生,让我抓着安全带只想骂人。

荒原,沙尘,落日,枪支,与走投无路的两个中国人。

这不是一副油画,不是一个故事。

这是我的死生之隙,是哥哥的生死之隙。

我又一次地被上了铐,鹰眼走过来,手指在他的手枪扳机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他用俄语说,中国女人,你比我想象中的有胆气得多。

多么奇怪,都是同一句话,为什么他说出来的这么令人恶心。

中国的女子可从来不软弱不狡猾,我很冷静的告诉他。

我们是世界上最有底蕴的民族。这底蕴赋予了我们底气,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异国,无论面临炮火还是鲜花,我们都能挺直脊梁,不骄傲自已,也不可能畏缩求饶。

那还真是很难办,他说,我只想让你和你哥哥活一个,那怎么办呢?玩一局运盘怎么样?

我没有听懂,但哥哥似乎听明白了,因为他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不行,”哥哥说,“我留下,让她走。”

“我可不喜欢被别人做决定,周。”鹰眼将他的手枪中的子弹倒出,掉到地上的只有四枚;另一个士兵取出另一把手枪,倒出了两枚。

“每人选一把,开三枪,如果我这把枪先打出子弹,那么另一个人就可以生还。如果是我的士兵的枪先开了火,那么另一个人就要打完三枪。”鹰眼把两把枪混在一起,手伸向哥哥和我,“怎么样啊?”

当然不怎么样啊。开三枪,四发的那柄枪一定会打出实弹,两发的也不一定轮不上子弹。

这种办法是保证我和哥哥至少有一个人死去,无法保证,起码有一个生还。

我想对哥哥说,我们不选,我们不选,好不好哥哥,我不要你死,一起活着好不好,哥哥。

但哥哥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看到他眼珠很快地活动一下,看向了鹰眼手里的枪。他问,有四发子弹的,是哪一把枪?

“哥哥!”我挣扎着扑向他,却被人扭住胳膊。

“别争,”哥哥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了,“”你会活下来的,哥哥保证。”

哥哥,求你了,

别再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好不好,

你别只保证我活下来,好不好,

我不要一个人活着,你别接枪,好不好,

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哥哥举起来一把枪对准太阳穴。

“不行!别开枪!”我挣开士兵的钳制扑过去,半路又被鹰眼扯着半破的衣服拉回来。

肩膀上被布片勒出了伤,流了血,我感觉不到疼。

哥哥别开枪啊,

你如果死了谁来保护我啊哥哥,你不保护我了我怎么办啊哥哥你死了我就又是没人要的小孩了所以你放下你别开枪你不要死你活下来你带我回国好不好哥哥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好不好……


哥哥开了第一枪,空的。

我不想失去你,哥哥。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以算叫做亲人的人了啊。没了你,我该怎么办,你不应该离开我的。

我想喊,让哥哥停止他的赌局。

第二发就有可能是子弹了哥哥,别开枪了。

我张开嘴,可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过了几秒连声音也发不出;我想哭,却只能近乎冷漠地睁着眼,迎接扑面而来的北风,眼球几乎干裂。

人在极端绝望的时候,除了下意识的喊叫,什么也做不到,时间一长声带会麻木,任何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音节都发不出。

我看到哥哥又拉动了枪栓,声音很亮地碎在荒原的烟尘里。哥哥别开了头不看我,神色寂静得好像他只是在为睡觉的我暗灭床头灯。

我只是徒劳。

我在心里对满天神佛祈祷,请让哥哥放下枪吧,请让枪失灵吧,让我们活下来,让哥哥平安的回家吧,好不好。

我向着国徽,我祈求,我祈求祖国妈妈护卫她的孩子,护卫她在异国正遭受着死生之间磨难的孩子。我请求她。

是徒劳吗?我希望不是啊,千万要,千万要有用啊。


哥哥的第二枪还是空的,但下一枪……下一枪……

士兵们响起的欢呼隔着一条天河传来,落在我耳边是一阵又一阵刺耳的炮鸣。

别再开枪了,别再开枪了,放下吧哥哥,带我回家吧。

我脱力地跪到地上,下一枪会是什么,可以显而易见料想的到。

但我哪里敢料想,我哪里会料想。

哥哥把枪举到了太阳穴边,一直避着不看我的眼睛终于转向我,眼中的情绪神色已经陌生得我不认识了,又悲悯又怜爱,好像我是一只蹭到他脚边寻求帮助的瘦弱的流浪猫。

哥哥,求你了。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求你了,别开枪,别死,好不好,哥哥。

我阻拦不了,哥哥一心向死,是因为他的死可以换回我的生还。

但如果我存活了下来,往后的日子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我会难过的,哥哥。

不要开枪,不要死,好不好。


哥哥笑的很坚定,枪口抵上太阳穴的皮肤,他说,好好的活下去。

“不要!!”我向前挣扎,声带像被刺穿,撕扯出难听的声音,“你说过你会平安回来的,你出国前说过的,你说过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你都说过要保护好我的!!!”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有什么东西落到荒原的尘土里,撞击出沉重的声音。


10

开枪的不是哥哥,枪声来自我的身后侧。那一发子弹把哥哥手里的枪打飞出去,我看到哥哥一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蹲在地上大口喘息。

我无暇顾及开枪的是谁,现在鹰眼与士兵忙着抵抗半路杀出的开枪者,放松了对我的控制。我跌跌撞撞跑到哥哥身边。手上戴着手铐无法拥抱,那我就紧紧靠着你就好,哥哥,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好了。

我活下来了,对吧哥哥,我们活下来了,对吧。

我靠上哥哥的肩,随后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我。我没有办法回抱,只能把脸埋进哥哥的颈窝,眼泪一瞬间喷涌而出。哥哥轻抚我的背,安慰我说,不要哭了,没事了,安全了,维和部队来了,好了,好了。

只有哥哥的怀抱是叫我安心的。

我听到叛军们用俄语咒骂,维和军人们用英语呵斥,有几个大使馆的人用中文呼喊。还有枪声,汽车轰鸣声,子弹打到铁器上回弹的声音。

一切都不重要了,哥哥活下来了,我没有失去哥哥,我还是有家的小孩儿。

我在哥哥身上胡乱擦着眼泪,哥哥摸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安全了,不用再害怕了。

不用再害怕了,哥哥。我不会再失去你了,再也不会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以兄妹的名义还是别的都不重要,活下来就赢了。我抱住你,我们就赢了。

下一秒,我抬头,亲吻了他的下巴与脸颊。落日这下子照进了我的眼里,散发着暗下来的白光,掉入了荒原的尽头。

我听到哥哥轻笑,气流打在我耳尖。哥哥说脸上脏,干嘛呢你,才活下来。

这是劫后余生的庆贺,哥哥。


哥哥抱着我的肩与我一同站起,刚才逃亡的时候他有旧伤的腿又受伤了,划开的裤管粘在裂开的皮肉上,走的跌跌撞撞。

“我们回家了!”哥哥说。

回到家,我帮你涂药包扎吧,哥哥。这次不用再隐瞒了。

哥哥护着我,背对落日与叛军逃窜的方向,朝着我们的同胞站立的方向,每一步都踏起荒原上细细的微尘,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月亮出来了,月亮是来接我们回家的吗哥哥。

哥哥与我走入人群,大家开始齐刷刷地鼓掌,庆贺英雄回归。有人走过来撬开了手铐,我把它远远的扔到了一边,落地又带起一阵扬尘,被北风吹走。

哥哥是英雄,是很多很多人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我们坐上回程的卡车,向着月光,踏着遍地的碎银,走着回家的路。

在异国,大使馆就是我们的家。

哥哥交还了枪,检查了一遍我的和他的护照。李老师举了个医药箱过来,想要给哥哥上药,却被我揽了过来。

我说过的,我要帮你包扎。我对哥哥说。

哥哥看上去挺累的,倚着靠背仰着头,,半阖着眼睛点头。

我就在他腿边蹲下,用刀把哥哥小腿上的裤子划开。伤口就是裂了,旁边还交叉过一道新的伤,碎裂的翻卷的皮肉,混着血,覆盖了整只小腿。我看着就浑身发冷,哥哥却一句疼也不说。

我小心的取过棉棒,用酒精擦过一遍,上碘伏,上药,缠好了绷带。

哥哥一言不发,我抬头看他,期待他的夸奖或是他忍疼的表情,结果发现他在看我的耳侧。

他伸手,小心翼翼触碰在我耳边伤口旁边的皮肤上,声音颤抖地说,我们都伤到这里了。

是因为这里很接近脸颊吗。

我不疼,我一点儿也不疼,哥哥,没关系,没关系的。

这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死,我以这条伤疤为荣的,哥哥。它是我的勋章,你无需自责。


哥哥回了大使馆永远是去开会,李老师说哥哥总要开会,有开不完的会,让我先回宿舍。

哥哥那件被划破了的西服外套还挂在衣架上,破开的后背被门里吹过来的风掀动了一下,好像一只黑色的嘴巴在张合,向我讲述那些从未被我知道的往事。

我在床边坐了很久,手机上一直是北京时间,我没有把它调过来。

哥哥终于走进来,拎着医药箱说,处理一下伤口。

手指捏着酒精棉签,在我耳侧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点过去,好像在锔一个裂开的瓷器一样。

我说,如果不是我的口语太差,如果他们听得懂中文,我真想骂他,他说可惜是个瓷器的时候,说东方女子的软弱怯懦的时候,我骂死他,用我能用的最最恶毒的词儿。

哥哥轻轻地为伤口贴上创可贴,说,你很勇敢,特别勇敢。但我希望你不要有下次了,答应哥哥,好不好。

换做是别人,那我可以答应;如果是哥哥,我会毫不犹豫拒绝的。

哥哥,你做保护大家的英雄,那我不自量力一下,做保护英雄的人好不好?

所以我没有答应,我说大学我读俄语吧,我的好哥哥。

他抚摸我鼻梁的手顿住,眉毛皱起来,问我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教我了。

哥哥说,再想想,你总要为下半辈子负责的。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做的事情,别人不可能会左右的。所以,哥哥,等我毕业了我就可以做你的同事了。

李老师推门说,走啊,去吃火锅。周深立即把手放下,似乎还有点心虚。李老师又关上了门。

我听见脚步声远了,哥哥坐在我身边,还是一副被抓到偷吃了糖的表情,逗得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哥哥恼怒,是恼羞成怒。

在笑你。笑哥哥每次都自以为聪明的遮掩与隐藏,结果被发现的时候,总是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孩的样子。

其实哥哥也有点儿幼稚。

我抱住哥哥的腰,说不聊这些了,唱首歌吧,唱什么都行。

哥哥说好。


而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见你所见的永远

走你走过的长路

永远的爱你啊


王菲的《如愿》。

王菲的歌真的好好听,哥哥的声音也好好听。

在歌声里,哥哥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关于他的声音的秘密。

出国的前几年,哥哥的变声一直没有来,因此遭到了很多留言的攻击。那时只有我还做他的听众,每次打电话都要求他多说话。

后来在那年的大年夜,他用冻得几乎挂了冰碴子的嗓子颤颤地唱了一整首《小城故事》,被我抱住脖子喊新年快乐的时候,他说他才发现真的真的,自己真的没有必要因此自卑。

爸爸妈妈出事之后,我与他一起生活,他说那时除了为我爸爸妈妈伤心之外,他也觉得我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礼物,因此他珍惜我,非常珍惜。


我抱住他的脖子,慢慢的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听他讲他少年时我童年时的事情。

时间线一点点推到现在,他向我道歉,说没有保护好我,让我受了伤。

我亲吻他的脖颈,耳垂,脸颊,最后到嘴角。吻上去的时候,是虔诚的,如同基督教信徒亲吻了他们的神经一样。

我贴着哥哥的嘴唇说,以后我不叫你哥哥了,好不好。

哥哥用呼吸,脉搏,与吻,回答我。

他的意思是,好的。

我褪去了原本就有些破烂了的衬衣,抖着手解着他的扣子。哥哥将我轻轻放平到床上说。才七点不到。

北京时间都快凌晨一点了,哥哥。

关上了等,窗外的月亮,她就是我的灯。


回国了。

飞机落地还没稳当,我就站起来。哥哥在我旁边,耳朵里塞了一半的耳机,另一半戴在我耳朵里。伴随着我的起立耳机脱落下来,掉在我们中间。

哥哥说,你先回家,我回部里述职,然后填完了高考志愿,马上出去玩,国内去哪儿都行。

经过我一路的唠唠叨叨,哥哥终于被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声泪俱下的恳求打中,松口允许我报俄文。

去墓地看了爸爸妈妈,我告诉他们我考得很好,去国外长了见识,跟哥哥的关系很好。还有,有一点点想他们。

志愿报完先回了趟贵阳,去看了看周爸爸周妈妈。因为暂时没有想到好的方式跟爸爸妈妈坦白我俩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们还是尽力地维系着表面正常的兄妹关系。晚饭过后出门散步,他终于在微凉的风里偷偷吻我,睫毛划过我的下眼睑。

七月底去了苏州,八月去了新疆。在去罗布泊的车上,哥哥热得一边擦汗一边吐槽,不就是沙漠吗,在国外你没看够啊。

我说,就是没见过祖国的沙漠吗,来看看。

哥哥小声抱怨,下次去叙利亚阿拉伯什么的带上你,你就再也不想去沙漠了,哪里的都不想去了。

我说是吗,什么时候去,去干嘛?去谈判还是做什么,我需要再多修一门阿语吗哥哥。

哥哥说,当我没说吧。

罗布泊的太阳很大,是赤黄色的,很圆,悬在干枯胡杨枝丫的上方落下的时候,沙漠里的风吹起漫天漫野的黄沙,携着干燥的矿土气息灌满我与哥哥的衣襟。

我面对哥哥拥抱他,手指掠过他落在风里的头发,摸到了满手的风沙。

我亲吻他的唇。哥哥伸手,抚摸我的脊背,手指沿着骨节一寸一寸移到我的后脑。

哥哥,我们是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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